长空

白日梦飞翔,永不太远太抽象。

【相乱欲何如·前尘】一之一

唐咸亨二年,内文学馆。

正值严冬时分,古柏枯枝上都压满了白茫茫的雪。天还没亮就有宫女在这里清扫道路,虽然是扫了又被雪覆满、覆满又再扫,却连一句怨言不闻,唯有那清晰的扫地声伴着东方静静地泛白。

天刚蒙蒙亮,路的那边就陆陆续续地来了一群人,宫女们都在路边低着头不敢有一点闪失,大家都知道那是皇宫的小主人们,眼前这座内文学馆,正是皇子公主们上学的地方。

屋内炭火正旺,和屋外像是隔了两重天。太子李弘走进屋内,脱下带着雪的皮裘,随手递给随从,坐在第一个座位上,立刻又有人奉上手炉和热茶,李弘示意将手炉放下,端起茶来轻啜一口,目光投向坐在下首的弟妹们。

当雍王李贤匆匆忙忙地进来时,大家都已经到齐了。李贤满脸歉意地落座,在看到李弘和一旁一脸不耐烦的小公主李令月时,笑着打趣:“哟,今天来得可真齐!”

李弘延续着这种轻松的气氛,宠溺地轻哼一声道:“这几天父亲身体好转,也没什么政务好打理,我也就回来这里陪你们上上课。再说,今天可是令月第一次来内文学馆呐,我这个做阿兄的,自然得来鼓励鼓励。令月,你说是吧?”

身为唯一的嫡出公主,又有四个同母的亲哥哥,令月生来就是有撒娇的权力的,于是就嘟着嘴,跑过去拉着李弘的袍袖不依不饶:“人家本来就不喜欢这些之乎者也的文章嘛,弘哥哥还取笑人家!上次弘哥哥去打马球不带上我,下次可不行啦!”

李弘也顺势摸着令月的头笑道:“好好好,下次叫上你就是啦!咱们家令月呀,就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,唯有这马球能让她精神百倍。令月呀,你总是缠着我,却不知道你贤哥哥的马球队才是最优秀的呀!”

令月甜甜地笑着,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:“贤哥哥,是吗?”

不好意思地笑笑,李贤微微皱起的眉却使他显得忧心忡忡,一边敷衍着回答:“殿下过奖了……”一边不悦地想着一些如乱麻般理不开的事。

按旧制,公主是是不与皇子们一同上学的,可是谁叫这位公主是武皇后的公主呢?贤看着弘的眼神竟幽幽地带上些可怜,别人不知道,他却知道。皇帝身体一向不好,弘作为太子监国,名义上是与皇后协理政事,然而监国的皇太子居然闲到和他们一同来上课,明显是皇后不愿意放权的举措。曾有一段时间弘也是很忙,整天在紫宸殿忙政事的,自从他为义阳、宣城两位公主请命后,皇后就很少放国家大事给他处理了,在贤看来,弘已经失去了母后的信任。

母后?呵,那个女人,真的是他的母后么?

屋外突然一阵吵闹声打断了贤的思绪,贤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于是静息敛容,也暗自庆幸这阵吵闹使旁人没空注意自己。抬起头来,弘已经抓起侍从递上的新皮裘走出去了,大家也就跟在弘后面,出去看个究竟。

“是何人在这里吵闹?”

弘站到门口,看到一干羽林士兵押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,想要把她带走。乍看到太子,羽林校尉也是吃了一惊,率队跪下:“太子殿下。”

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
校尉跪着回话:“回殿下的话,末将率队例行巡逻,又在这里抓到这个从掖庭宫偷偷跑出来的小奴婢,因恐其伤及众位贵人,想要将她带走,无奈这孩子太执拗,所以引发声响,惊扰殿下,还请殿下恕罪。”

“哦?”弘看向有些狼狈的小女孩,虽是一身单薄的布衣,却出奇地干净,一张脸白而清秀,瘦弱的身子在寒风中有些瑟瑟,于是问她,“你叫什么名字?偷偷到这里来干什么?”

小女孩抬头看着这个比她高了好长一截的大哥哥,呆呆地回答:“奴婢叫婉儿。奴婢……奴婢……奴婢想到内文学馆来念书……”

声音越来越小,终止于羽林校尉的一声断喝:“放肆!内文学馆是什么地方?岂容你一个小小奴婢擅闯?你怎敢在太子殿下面前这般无礼?还不快跪下请罪!”

婉儿明显被吓到,弘却制止羽林校尉,继续用温和的语气问她:“刚刚校尉说,‘又’在这里抓住你。你经常来这儿么?”

“唔……一年前掖庭令要奴婢到宫里来送东西,奴婢偶然经过这里,听到宫教博士在上课,觉得很有意思,就每天都想来听呢!”说起蹭课的事,婉儿笑得很开心,“虽然经常被抓到,但是奴婢还是想来……”

这样的话令人听着有些动容了,弘温柔地笑着,吩咐校尉:“送她回去吧,就说是本宫说的,让掖庭令别为难她。”

对于这样的处理,校尉虽然有些惊讶,却也只能遵命,带着一干士兵,也不敢再押着婉儿,就这么簇拥着她朝掖庭宫走回去了。

月上枝梢,冬夜里的大明宫寂静得令人生畏。已是戌时,紫宸殿依旧灯火通明,作为大唐最高的权力中心,日夜不停地运转着。

李弘走上阶梯时,殿内刚走出来两个老臣,心下已经知道里面母亲夤夜还在工作,略蹙了蹙眉,不知想了些什么,还是走了进去,毕恭毕敬地跪下:“儿子参见母亲。”

武后从奏折堆里抬起头来,脸上立刻带了笑容,亲自走下来扶起儿子,看他冻得脸通红,有些心疼:“这天气越发冷了,弘儿这么晚了怎么还过来?”

“阿娘这么晚了不也还在批奏折么?”弘礼节性地笑笑,面带遗憾,“只可惜儿子无能,不能替阿娘分忧。”

听到这样的话,武后也不再说什么,走回案旁坐下,又命给李弘赐了座,开口缓解尴尬的气氛:“听说弘儿今日跟弟妹们一同去内文学馆上学了?”

“正是。今日令月第一天入学,兄长自然是要作陪的。”

“那弘儿觉得,他们的学业可有长进?”

“大家都在博士来之前就到齐了,听课都很认真,博士还夸赞贤的学识渊博,只怕就要把儿子这个阿兄给比下去咯!”弘不好意思地笑笑,又委婉地引出自己的来意,“只是……这些都不值一提,儿今日遇见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人,心下有一些提议,想跟阿娘商量商量。”

“哦?”饶有兴味地抬起头,武后难得看到弘诚恳的眼神,“你说。”

弘认真地开始表述:“今日内文学馆外羽林卫抓住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,据校尉说是经常擅闯学馆的‘惯犯’,儿便盘问了她几句,发现这孩子聪明伶俐,且擅闯学馆竟然只是为了旁听博士上课。如此好学,儿实在是不忍心压制其求学希望,所以斗胆求请母亲,开放内文学馆,让宫中想念书的宫婢们,不论品阶,都能来接受教育。”

武后听着,浅浅地点点头:“弘儿说得很对。大唐自开国以来,能得重用之臣哪个不是名门望族,可名门望族真就有这样多的人才么?寒门人才之多,皆从‘好学’二字始,若是在其少年便抹杀了,绝非仁君之举。”

“那阿娘是答应了?”

“嗯。弘儿宅心仁厚,明晓人才不问出处,母后又怎能不答应呢?”难得母子同心,武后笑着拿起笔,“这道诏书,阿娘亲自来拟,责令中书省连夜下发。”

弘拜谢道:“儿就知道母亲是爱才之人,况且这内文学馆本属后宫,后宫之事,还应是找母亲商议才对。”

武后兀自拟着诏,表情没有丝毫变化,心里却明晓得很,李弘故意这样说,武后怎能听不出来其中影射了她后宫干政?武后也不理会,只将须臾拟好的诏令交给贴身宫女吩咐下达中书省,然后找了个无害的问题岔开话题:“弘儿今天遇见的那个小女孩,可知道叫什么名字?”

简单回想了一下,弘才回答:“哦,好像是叫婉儿吧?”

点头沉思:“婉儿……”

掖庭宫。

明月的辉光洒进小屋内,凹凸不平的地面明一块暗一块地亮着,婉儿趴在窗下小小的几案旁,望着那弯明亮的小小月牙出神。郑氏端了烛台过来,看着女儿这般入迷,小声地提醒她:“婉儿,想什么呢?”

“啊,娘!”婉儿回过神来,“娘,我今天又去内文学馆了。”

“又被赶出来了?”郑氏很无奈,女儿乖巧,却唯有不准去内文学馆这一点就是不听话,每次被抓回来都会受掖庭令的罚,有时甚至会挨上几板子,自己心疼,却不知道婉儿她哪里来的这般执拗。

“没有,这次是羽林卫的叔叔们送我回来的。”婉儿眨着眼,天真地笑着,“我今天遇见了太子殿下,太子殿下可温柔了,像个大哥哥一样!”

太子弘么?温柔得像个大哥哥,这还真像他。郑氏想着,婉儿尚不明自己的身世,弘也问不出什么来,一时才又放下心。血洗的上官府还历历在目,她实在是不想再让上官家的孩子跟皇室再有任何瓜葛。

“娘,我想,书上说的‘君子’,大概就是太子殿下这样的人吧?”婉儿嘀咕着再次出了神,“只是不知道,毕竟还是冲撞了贵人,今后还能不能去听课呀……”

“婉儿……”郑氏刚想着安慰女儿,门外就听说有舍人来宣旨了。

难得有旨意下达掖庭宫这种地方,所有人都跑到广场来齐刷刷地跪了一地,听着那来自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,那个至尊之人的命令。在听到“着令诸宫人,不论品阶,皆可入学”时,婉儿兴奋得差点当场跳起来。本以为会有赦免旨意,没想到听到的是这样的话,大家都有些不悦,却只有婉儿难以抑制高兴地向郑氏扑了过去。

“阿娘!婉儿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去上学啦!”

郑氏微微笑着,此时让婉儿狂喜的消息,只不知会带来什么,未来的路还很长,很长。



今天续了一章……就相应地放一章出来吧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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